痛觉再现(小说)
文/洛华
我不知道那个女的为什么要向我道歉又道谢,我只觉得周身奇痒无比。
不是痒,是痛。也不是痛,是带着痛的痒。像……浑身像有一万只蚂蚁在咬,大概就是这种感受。
那个女的,身影越来越模糊,像是在摇晃,或者被风吹斜了。
我猛地惊醒。不不不,确切地说,是警校晨练集合的哨音把我唤醒。我利索地穿好警服,系好皮带,穿上警靴,扶直领带,戴正警帽。杭州冬天的清晨虽然有些冷,我还是没有穿所谓的棉毛衫,长袖内置衬衣的棉质恰到好处地贴合我的肌肤,从冰到暖的过程,那叫一个酸爽。室友说,喂,咱喝上一口同山烧再去集合吧,暖身!我说,来不及了。我一溜烟地跑出寝室。
同山烧?江南小茅台!酒啊!我们现在穿着警服不能喝酒吧?我一边跑一边意识到,我的醒来其实是进入了梦境,我梦见了我的少年。我疯狂地奔跑,渴望从梦境中醒来,身上的警服越箍越紧,越箍越紧。
我的意识在梦境里渐渐清醒。
那不是警服吧?是我身上的塑身衣,为了防止肌肉从尚未拼接好的肌肤缝隙里钻出来,长成一条又一条蚯蚓状的肉疙瘩,医生就给我穿了医用塑身衣。我的心脏跳得有些累,我的身上开始撕裂般疼痛,痛觉越来越明显。我真的后悔没有喝室友递来的同山烧,哪怕一口也好,入喉如泉水,如清冽的空气,会让我舒缓地从梦中醒来,要是不醒来呢,那如柴火般刚的酒味也一定能让我忘了周身的疼痛,就像关羽饮酒刮骨疗毒。
“人还在就好。”我听到我爹的声音。我知道我离现实更近一些了,可就是睁不开眼睛。
我感觉到手术刀生硬地从我的头顶剥下了一块皮,我像是被麻醉了,但每一刀,每一声“嗞”,都响在我的心上。
生了生了!我妈把我从床上摇醒,你老婆生了!
我醒来。我擦掉头上的虚汗,幸亏之前都是梦,原来是老婆生孩子,我才会做自己在手术台上的梦,昨晚加班太晚睡,睡沉得糊涂了。
刚想去医院,电话铃响了,临时要去单位。我只好对我妈说,妈,咱家喜事,备好同山烧,海半仙的!等我晚上回来一起庆祝。说完我就跑出了家门。
我越跑越不对劲。我怎么能连老婆怎么样、生男还是生女也没有问呢?这也太假了。可我即便知道自己在梦里,我还是醒不过来。我接警出警接警出警,像往常一样,面对形形色色的人,懦弱的,纠葛不清的,为非作歹的……我不停讲不停说不停喊。我数着。这一天,我出了三十几个警,好像把前半辈子的话都积攒到这一天里讲掉了。
我回到家里,老婆在教孩子写作业。我没有讲话,我径直走进厨房打开一瓶同山烧,咕咚咕咚地喝下去,爽!我再次经过老婆和孩子,走进卧室顾自躺下了。老婆追进来,说我不爱她和孩子。我还是没有讲话。我心里急切地想着,我怎么会不爱你们呢?可我还是没有讲话,我讲不出话来,我所有的话都在单位里、在接警出警处警的时候,讲光了。
我太累了,我很快就睡着了。
我梦见自己躺在病床上。不,这可能是真的。我听到我妈说,“还好这样的事情被我儿子碰到了,我儿子结过婚有了小孩,只要人还在,什么都不怕了。换成其他没结婚的小伙子,可怎么办哦,对象也找不出去了。”
我感觉自己流泪了。泪水顺着眼尾向枕边滑落,泪水爬过的肌肤,每一毫米每一纳米都在刺痛,我知道,是泪水咸咸地渗进了脸部尚未老陈的新皮里。
林剑,起来起来,出发了,督察去。
我醒来。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,斜斜地照进来。
我原来叫林剑。我抬腕一看,快两点了,下午得下所去督察,我记得上午说好的,回头,还有个民警维权案件要办。
我整了整警服,戴上警帽和同事一起出发了。
天气真是闷热。空调间和室外完全两回事。警服很快就湿透了,浑身的热气像发不出去,汗好像都躲在警服里,它们也可能是躲在皮肤底下,只有少量的往外渗,哪怕是少量的,也已经湿了警服。然后,浑身刺痛。
怎么会刺痛呢?头,头顶也痛!辣,撕裂般地辣!
“麻药过了,病房里那瓶止痛药还接不上怎么办?”我听到一位护士在说。
我顾不上浑身的痛了,头顶的痛让我瞬间清醒。我意识到我正在进行第二次植皮手术,我的全身60%烧伤,医生只能揭我头顶的皮来养我身上的皮。麻药确实已经过了。我哭喊着向护士讨要纱布。我死死咬住那团纱布,忍受着接顶之痛。
我回想着自己,怎样一步一步走进医院。身上脸上表层的皮肉都熟了,我每迈一步,好像身上的皮肉都会挂不住似地颤抖,并且淌下油脂来,顺着脚脖子落到地面上,形成一个个特殊的脚印。我庆幸自己还活着,也庆幸那个女的还活着。只是这痛!要是能闷一口同山烧就好了。
止痛药,一滴一滴地落进我的血管里。所有的痛疼都有了一些缓释。
打火机“呲啪”的声音钻入我的耳朵。
整个世界都慢了下来。我看到火苗在她手上摇曳,像跳舞一样地左摇右摆。一声巨响,气浪向我袭来,像风如浪,生平从未体验过的烫,灼热,警服在瞬间熔化,紧紧贴在我的身上,我也听到我的每一根汗毛在燃烧,我的每一寸肌肤在燃烧,它们嗞嗞作响,周身在冒油以及绽裂,我痛得弓起身子,一边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,我必须带她一起逃离现场,要是我就这样死了,死前连一口酒也没有喝,那怎么成!
实在说不清是我拽着她跑出来的,还是气浪把我推出来的时候我把她拖了出来,反正结果是我命硬,没死。她也得救了。
命硬也挡不住剧痛。
风吹在身上,就是走动或者身边有人走动,空气流动起来都让我觉得痛不欲生。我想像野兽一样嘶吼,来抵挡这无法形容的痛,嗓子早已被烟尘灌满,我的每一声“啊”都像破棉絮般断续无力。同事找到了我,他想扶我,无处下手,他给我喂水,我像大猩猩一样垂着无能支配的双臂,接受每一口水。他哭了,一个大男人他竟然当着另一个男人哭了。
“所长,小心喝,粥温温的应该刚好。”我醒来,单位的兄弟对我说,“第三次植皮手术也很成功。”
我想起来,那天我在开会,民警跟我汇报说有一个自杀警情,女的开了煤气要引爆自杀!我就近赶去警情现场,兄弟们也已经在出警路上。
一幢两层民房,隔壁,隔壁的隔壁,也是民房,都是民房。里边有多少煤气?不清楚。一旦引爆,扬言自杀者自己的性命不说,万一火势大还可能殃及邻居们。千钧一发。这应该是我从警十七年来,最称得上千钧一发的时候。
民房的门紧闭着,门后的危险我不是不知道。也许我可以拖到兄弟们都到了,再指挥他们进去解救。可是,他们每一个都比我年轻。冲吧,争取时间,就算我耗得起,我身上的这身警服也耗不起。
我破门而入。
“要是现在能来碗同山烧多好。”我喝下一口粥,对兄弟说,“医生不让啊!”
“所长,那你就赶紧恢复!”
一个女的摇摇晃晃走到我的病房门口,向我道歉又道谢。这回我看清楚了,我朝她笑笑。
兄弟说,“所长,她害己又害人,你看你,还要把先到救护车让给她,幸好医生让你也一起上车了,一路蹲来难是难了点,好在没错过最佳治疗时间。”
我觉得周身奇痒无比,兄弟刚好拿起来棉锤帮我敲起来。
“都过去了。”我说。
作者简介
洛华,姓名郑吉,系浙江省作协会员,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,作品散见《小小说选刊》、《百花园》、《安徽文学》、《浙江作家》、《海山文艺》、《舟山警苑》等刊及中国公安文学精选网等网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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