壹 公元 1654年,是清顺治十一年,也是南明小朝廷永历八年。 这一年,距离作为大一统的明帝国最后一位皇帝崇祯自缢于万岁山,已过去了整整十年。 对于中华帝国来说,这一年发生的最大事情,可能是爱新觉罗·玄烨的诞生。而对于世界来说,则是路易十四路易·迪厄多内·波旁的加冕。 作为康乾盛世的开创者,玄烨在位时间长达61年,是中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君主。而远在万里之遥法兰西的路易同学,历经征伐后成为欧洲霸主,自号太阳王,执政时间更是长达72年。 这一年,57岁的张岱回到了“盘礴四十余年”魂牵梦系的杭州。尽管绍兴相距杭州不过百里,但张岱距离上一次亲睹西湖,已整整十年了。 陈洪绶绘张岱像 对于张岱来说,这次的故地重游,令人心碎,因为他看到的是面目全非、湖山破碎的西湖。 “如涌金门商氏之楼外楼、祁氏之偶居、钱氏余氏之别墅及余家之寄园,一带湖庄,仅存瓦砾。” “及至断桥一望,凡昔日之弱柳夭桃、歌楼舞榭,如洪水湮没,百不存一矣”。 清乾隆15年(1750)杭州文昌阁刊印 西湖佳景.湖上扶摇子辑 平湖秋色 物非人亦非。 曾经的江南绍兴世家巨族张家,在明亡的国难家变中,没落成“布衣蔬食、常至断炊”的寻常人家。而“极爱繁华、好精舍、好美婢、好娈童、好鲜衣、好美食、好骏马、好华灯、好梨园、好鼓吹、好古董、好花鸟”有奴仆数十人殷勤伺侧的昔日纨绔子弟张岱,在年迈力衰之时,不得不自己去舂米耕种。 甲申国难时,张岱曾避居山庙,一度无米可炊,甚至无薪举火,饥肠辘辘中恍然大悟,自古流传的那些宁可饿死山中也不事二主的著名隐士,真的是活活饿死的。 在康熙四年(1665)六十八岁时写给自己的墓志铭中,张岱如此慨叹这种转变,“回首二十年前,真如隔世”。 贰 湖山凋敝,叠加个人遭遇,让重访西湖的张岱百感交集,不忍多看,“余乃急急走避”。 康熙十年辛亥(1671年)七月十五日,在为刚完成的《西湖梦寻》作序时,张岱写道,“余生不辰,阔别西湖二十八载,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,而梦中之西湖,实未尝一日别余也。” 初读此句时,我感到很奇怪。张岱在甲午(1654)、丁酉(1657)先后两访西湖。 其中,1657年是应浙江提督学政(教育厅厅长)谷应泰之请,一起篡修《明史纪事本末》,相当于来杭州工作,呆的时间应该还挺长。 到1671年为西湖梦寻写序的时候,张岱中间离别西湖最长的时间应该是14年。那么,缘何会是“阔别28载”? 吟读多遍《张岱自序》后,我忽然大悟。 “余为西湖而来,今所见若此,反不若保我梦中之西湖,尚得完全无恙也。” 在张岱的内心里,对西湖的记忆,永远停留在甲申(1644)之年。彼时,西湖尚未受兵燹之祸,还是一派桃红柳绿、歌楼舞榭的“完全无恙”。 四时幽赏.明高濂撰.野间三竹画 从1644到1671,正好是28虚年。 就像自己眷恋不已、梦寐思之的如花女孩,再见时却容颜尽毁,其震惊哀婉可想而知。 再见不及未见,他多么希望对女孩的印象永远定格在那如花美眷之时和梦中的样子。 悲伤哀婉不已的张岱,除了1657年因为工作来过杭州,直到1680年(一说1689年)以八十四岁高龄去世时,应该再也没有来看过西湖。 既然不忍再睹,那么,“而今而后,余但向蝶庵岑寂,蘧榻纡徐,惟吾旧梦是保,一派西湖景色端然未动也”。 张岱寂卧于蝶庵舒缓的床榻上,梦中的西湖,一派山水景色端然未动,依然是当初繁华盛景的模样! 叁 崇祯五年十二月,余住西湖。大雪三日,湖中人鸟声俱绝。 是日更定矣, 余拏一小舟, 拥毳衣炉火, 独往湖心亭看雪。 雾凇沆砀,天与云与山与水, 上下一白。 湖上影子, 惟长堤一痕、 湖心亭一点、 与余舟一芥, 舟中人两三粒而已。(《陶庵梦忆·湖心亭看雪》) 杭州素有“晴湖不如雨湖,雨湖不如月湖,月湖不如雪湖”之说,极言雪西湖之美。 但世人对西湖雪景的印象和想象,恐怕更多地止于耳熟能详的断桥残雪。 而张岱这篇《湖心亭看雪》描写晚八点(更定)的西湖,“湖上影子,长堤一痕、湖心亭一点、与余舟一芥,舟中人两三粒而已。”寥寥数语,画面感如梦袭来,堪称写雪景之绝唱。 更奇绝的是,张岱坐船到亭上,竟然看到两个人铺毡对坐,童子在一旁烧酒,炉水正沸。 他们看见张岱,也很是惊奇,“湖中焉得更有此人”。高兴之余,拉着他一起饮酒,“余强饮三大白而别。” 临别问起两位姓氏,说是金陵人,在杭州做客。回时下船靠岸,船夫喃喃自语,“莫说相公痴,更有痴似相公者”。 另外一次的西湖夜游,遭遇更奇。 崇祯十二年,张岱陪侍叔祖南华老人在湖舫上夜饮。 叔祖吃完饭很早就回家了,一起陪宴的陈章侯(著名画家陈洪绶)怅怅地问道,这么好的月光,难道就在床上盖被子吗?于是,张岱叫仆人回家拿了一斗家酿,并叫一个小船再划到断桥。 章侯喝酒喝的有点醉了,趴在船上大呼小叫。 这时,岸上有个女郎,命童子致意,“相公,你们的船能载我家小姐去一桥吗?”张岱答应了。女郎欣然上船,张岱描述道,“轻纨淡弱,婉嫕可人”,好不婉丽柔美。 《张深之先生正北西厢秘本 陈洪绶绘插图》 陈章侯带着酒意挑逗,“女郎侠气如张一妹,能和我这个虬髯客同饮吗?” 女郎欣然就饮。 船到一桥的时候,夜已经深了,女郎把剩酒一饮而尽然后告别而去。问她住在哪里,则笑而不答。于是,章侯想暗暗地跟着。 张岱最后这样结尾:见其过岳王坟,不能追也。 读过这篇《陈章侯》后,我每次去岳庙路过岳坟,总觉得身边有一个倩影飘然而去。 肆 除了《湖心亭看雪》,张岱还写过一篇《湖心亭》。 “湖心亭旧为湖心寺,湖中三塔,此其一也……嘉靖三十一年,太守孙梦寻遗迹,建亭其上,露台亩许,周以石栏,湖山胜概,一览无遗。数年寻圮。万历四年,佥事徐廷裸重建。二十八年,司礼监孙东瀛改为清喜阁,金碧辉煌,规模壮丽,游人望之,如海市蜃楼。烟云吞吐,恐滕王阁、岳阳楼,俱无甚伟观也……” 清《续泛槎图》 《湖心亭看雪》收录在《陶庵梦忆》一书中,《湖心亭》则收录在《西湖梦寻》一书中。两者有何区别? 看雪一文,叙事是主线,在叙事中写景。而湖心亭一文,则以写景点为主,概言其兴衰更替,历史变迁,以及,带有强烈个人体验和审美的景致描写。 言变迁让读者获得一种历史的纵深感,描景致则将读者代入到张岱游玩时的时空场景当中,读之身临其境。 从《湖心亭》中,我们可以看到,在明代,湖心亭曾经有一个“恐滕王阁、岳阳楼无甚伟观”的清喜阁。 可惜,今已不存。要不然,湖之北岸有保俶塔,湖之南岸有雷峰塔,加上湖心的清喜阁,以及湖东吴山上的城隍阁,整个西湖的天际线将更加丰富和有层次感,而世人也将多一个湖中瞰湖的胜地。 张岱在青年和少年时代,曾长期寓居西子湖畔,整日纵情湖山,吟风弄月,与朋友诗歌饮酒为乐。张岱自述其祖父在西湖有别墅寄园,其本人曾在灵隐寺旁的岣嵝山房读书。 御览西湖胜景新増美景全图.清 容光堂摹 “繁华靡丽,过眼皆空”,上半生的浮华,终究化为下半生的苍凉,无论是他自己,还是他梦想的乐园西湖。 晚年的张岱,在颠沛流离后归于平淡,昔日生活的点点滴滴萦绕脑海,回忆如电袭来。张岱提到,夜气方回,鸡鸣枕上,拂晓时分,往事总如梦。 于是,张岱一梦再梦,在著史之余,用那支刚写完《陶庵梦忆》的妙笔,来缅怀并保有那个带给他无限欢愉并滋养其性灵“完全无恙、端然未动”的西湖盛景。 1671年的农历七月半,中国散文史上最出色的“导游词”,中国“导游词”中最出色的散文,《西湖梦寻》因此而诞生! 对于一部几乎可以辉映古今的伟大散文作品来说,说是导游词,隐含了对张岱先生的某种不敬,所以打双引号。 请原谅我作这种类比,因为我的初衷是为了让更多钟情于西子湖的朋友们,除了惊叹于眼目所见湖光山色之美,更能体味陶庵先生笔下不一样的西湖杭州,同时,还能欣赏篇章之美。 清乾隆15年(1750)杭州文昌阁刊印 西湖佳景全图.湖上扶摇子辑 请允许我稍稍摘录《梦寻》中的吉光片羽: ①此地群山屏绕,湖山镜涵,由上视下,歌舫渔舟,若鸥凫出没烟波,远而益微,仅观其影。西望罗刹江,若疋练新濯,遥接海色,茫茫无际。《西湖梦寻·北高峰》 ②“醉白”,在茅家埠,今改吴庄。一松苍翠,飞带如虬,大有古色,真数百年物。当日白公,想定般礡其下。《西湖梦寻·醉白楼》 ③九里松,唐刺史袁仁敬植。松以达天竺,凡九里,左右各三行,每行相去八九尺,苍翠夹道,藤萝冒塗,走其下者,人面皆绿。《西湖梦寻·集庆寺》 ④苏小小者,南齐时钱塘名妓也。貌绝青楼,才空士类,当时莫不艳称。以少年早卒,葬于西泠之坞,芳魂不殁,往往花间出现。《西湖梦寻·苏小小墓》 ⑤九溪在烟霞岭西,龙井山南。其水屈曲洄环,九折而出,故称九溪。其地径路崎岖,草木蔚秀,人烟旷绝,幽阒静悄,别有天地,自非人间。《西湖梦寻·九溪十八涧》 ⑥余以湘湖为处子,腼娗羞涩,犹及见其未嫁之时;而鉴湖为名门闺淑,可钦而不可狎;若西湖则为曲中名妓,声色俱丽,然倚门献笑,人人得而媟亵之矣。《西湖梦寻·明圣二湖》 清乾隆15年(1750)杭州文昌阁刊印 西湖佳景.两峰插云 湖上扶摇子辑伍 《西湖梦寻》确乎有某种导游词的功能。 《西湖梦寻》最大的特点,每一篇都对应着一地、一物或一景,几乎涵盖了西湖绝大部分热门景点,甚至包括西溪,以及前面引述的九溪十八涧。以至于300多年后今天的我们,甚至可以按文索骥去游湖。 清乾隆15年(1750)杭州文昌阁刊印 西湖佳景.雷峰夕照 湖上扶摇子辑 相反,同样是写西湖杭州,如《湖心亭看雪》、《西湖香市》、《陈章侯》、《西湖七月半》等,因为以记事为主线,就收录在《陶庵梦忆》中。 就形式上而言,梦寻全书共分五卷,七十二篇,按照西湖北路、西路、中路、南路和外景的方位顺序对西湖及附近的亭台楼阁、庙宇园林、山水风光等进行详细的描述。 每处景致的描述都叙述其兴衰毁建、历史变迁,并且穿插着与之相关的历史人物故事,记录历代名人的诗词文章。 四时幽赏.明高濂撰.野间三竹画 当然,对于欲更多更深入地了解探寻西湖之美的读者来说,梦寻最大的价值,除了文章之美,正如张岱的朋友王雨谦所言: 张陶庵盘礴西湖四十余年,水尾山头,无处不到。湖中典故,真有世居西湖之人所不能识者,而陶庵识之独详;湖中景物,真有日在西湖而不能道者,而陶庵道之独悉。 两个“独”字,尽得风流! 张岱的另外一位朋友祁豸佳则从文字的角度进行评价: 余友张陶庵,笔具化工,其所记游,有郦道元之博奥,有刘同人之生辣,有袁中郎之倩丽,有王季重之诙谐,无所不有;其一种空灵晶映之气,寻其笔墨,又一无所有。为西湖传神写照,政在阿堵矣。 陆 据张岱自己在《自为墓志铭》中记载,他六岁时跟祖父张汝霖第一次来杭州,遇到祖父好友著名文学家、书画家陈继儒(号眉公)。 当时,眉公骑着张岱祖父赠送的大角鹿,对张汝霖说,听闻你孙儿擅长属对,我来考考。于是,用手指着屏风上的李白骑鲸图出上联:“太白骑鲸,采石江边捞夜月。”张岱很快对出下联:“眉工跨鹿,钱塘县里打秋风”。 打秋风有假借名义、利用关系向人索取财物赠与之意,暗指角鹿为祖父所赠。 张岱的对句与眉公的出句对偶工整,还带着几分揶揄嘲讽,眉公不以为忤,反而大笑高兴得跳起来,称赞小张岱才思敏捷,“哪得灵隽若此,吾小友也。” 陈继儒(眉公)像 “吾越有明一代,才人称徐文长、张陶庵,徐以奇警胜,先生以雄浑胜。其文学创作以小品文见长,文笔清新,饶有情趣,风格独特。” 后人评价张岱的才气与他的绍兴老乡徐文长等量齐观,小品文声誉尤高,有“小品圣手”之誉。徐文才在诗文、戏剧、书画等各方面都独树一帜,与解缙、杨慎并称“明代三大才子”。 明清文学研究专家夏咸淳评价:张岱是明清之际一位文化奇才,晚明小品集大成者,具大节义、大学问、大手笔。 文化名人黄裳则认为,张岱是一位历史学家、市井诗人,又是一位绝代的散文家。 著名学者、北大中文系教授陈平原的评价更高,“他的散文所表现出的空灵之气,只可意会而难以言传……在我看来,明文第一,张岱莫属。” 作家章诒和则恨不能与张岱生于同一个时代,这个她眼中的“明清第一散文大家”,是“一个多么美好、丰富的男人”,以至于她忍不住说:若生在明清,就只嫁张岱。 张岱以《陶庵梦忆》和《西湖梦寻》为代表的小品文著称于后世,纯粹是无心之作。 张岱的志向是成为一名历史学家。在青年时代,张岱就倾慕司马迁,倾心著史,想写一部向《史记》看齐的明史。 从1628年崇祯初登帝位开始,到康熙三年(1664),历时36年,煌煌两百五十万言的明史《石匮书》终告完成。 石匮是司马迁的藏书之处,书名石匮,乃是向司马迁致敬。 《石匮书》只写到天启皇帝驾崩(1627年),而完书时明朝已经倾覆,为了探究帝国灭亡的败因,张岱随后又写了五十多万字的《石匮后书》。 对于《石匮书》的史学成就,黄宗羲的学生邵廷将其与谈迁《国榷》并称:“明季稗史虽多,而心思漏脱,体裁未备,不过偶记闻见,罕有全书。惟谈迁编年,张岱列传,两家俱有本末。” 张岱还写了一本至今广为流传的百科全书类著作《夜航船》。 此外,在《自为墓志铭》中,张岱还罗列了已经行世的作品,《张氏家谱》、《义烈传》、《琅嬛文集》、《明易》、《大易用》、《史阙》、《四书遇》、《说铃》、《昌谷解》、《快园道古》、《傒囊十集》、《一卷冰雪文》。 满清入主,社稷倾覆,民生涂炭,家道中落……在年届知天命之年经历天地巨变后,张岱的创造力如火山喷发。 或许,我们应该感谢张岱前后半生人生遭际的断崖式巨变,因此,我们才可以穿透漫长的岁月,得睹数百年前之西湖繁华盛景,读之如亲身历之。 我相信,面对足以传之久远的等身之著,张岱自己也会感恩繁华过后归于宁静的如梦岁月。 延伸阅读: 吴彦祖归你,张岱归我 章诒和:若生在明清,就只嫁张岱 西湖七月半 赏得心中月 西湖七月半与杭州话“放湖灯灯”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