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今的惠民路与定安路口 金冬媚拍摄 这是老杭州城内一条年轻的路,说的是民国以后。要是将以前的城事再说得更清晰一点,那曾是一条消失的河。是的,当浣纱河一段洒洒洋洋的南延到了如今的惠民路口子时,它由此折向东去,河水浩荡,有过辉煌的一段。 一条大河与行宫 手绘《浙江省垣坊巷全图》 在清同治年的杭城地图上,在如今的“新世纪外国语学校”地块上,是开阔异常的河面。它东依后市街,南近高银巷,北岸要到现在的省商业集团。这就是康熙二十七年(1688),为了圣祖帝来杭的御船能悠然进出行宫,军民突击了半年,挖掘成的泊船处。 行宫就在泊船处的北侧,原是朝廷的“织造府”,也称“织染府”,一个“牛”得让地方官府都得惧怕七分的中央直属“机构”。为康熙的即将来到,“织造府”已经按规制彻底改建成了辉煌的“行宫”,泊船处只是一个配套工程。 那一年,康熙三十出头,身强力壮,三宫六院,七十二粉黛,花攒锦簇。还有太监、侍卫,逶逶迤迤的船队,沿了大运河鱼贯北来。御船的吃水,偌大的船队,到了行宫前,旌旗铺天遮地,进出调度有方,泊船处着实是开阔得很。 行宫有多大?东近后市街,西靠火药局弄,北面一直要到“三桥址直街”。“三桥址直街”早已并入西湖大道,不少人对此遥不可忆。是的,1979年的杭城地图,它是被标为“硬骨头巷”的。清同治年初的一张实景手绘《浙江省垣坊巷全图》,画得更清晰:泊船处的北岸,有一座三门大牌坊,绘笔丹红,壮丽雄伟,与颐和园行宫的昆明湖牌坊,相仿无二。过牌坊,是殿堂式的行宫大门,进门,依次两重宫殿。 两重宫殿的周边,是一圈朝房,供随驾的官员。当然,为了突出皇权的中心,朝房并没有画出。这图,其实应该绘的是咸丰十一年(1861)以前。“洪杨战乱”时,为了给清军的南京之围造成威慑,李秀成率部两次突击杭城,故意“大动作”的在城内烧杀掳掠,行宫更是饶放不了,一把大火毁了。 还是回过头说康熙皇帝,据说他五次来杭,为的是考察地舆民情。当然,游西湖也是少不了的。御船悠悠,进出行宫,几度沿了浣纱河划入浩渺西湖,御驾少了劳顿,“粉黛”少了风尘,两岸夹柳夹桃的浣纱女,更是赏心悦目。康熙帝大悦,对浙江的赏赐与赋税的蠲免,官员的擢升,史载多多,下属也因此尝足了甜头。当康熙第四次来杭前,西湖的孤山又建起了更华丽的行宫。 《安澜园至杭州府行宫道里图说》 到了乾隆六下江南,西湖的行宫更是煌煌一片。但老行宫与泊船处仍不敢疏怠,宁可空置,年年修缮,以防皇帝老儿一时兴起的“眷顾”。行宫前也成了禁地,东面的惠民巷从大街(现中山中路)过来,到泊船处就成堵头了。 清末,西山日薄。看当时地图,行宫依旧空置,估计从咸丰十一年以后,兵燹焚毁的宫宇一直没有修复。泊船处也狭窄了,西面的惠民巷中,如今“区政府”地块,也有了“杭嘉湖道署”与“塘工局”。这时的惠民巷,可以经行宫前向西,沿河岸走通的。 惠民巷与惠民和剂局 追溯惠民巷,南宋时称“巾子巷”。或许,巷中有头巾作坊,一种不仅仅限于女人使用的巾帛,售卖的铺子应该是在大街(御街)。要说巾子巷对后世的知名度,那就不如巷子中的“药局”了,《梦粱录》称之为“惠民和剂局”,北宋时也称“和剂惠民局”。 《清明上河图》中所描绘的药局 沈括的《长兴集》说“和剂惠民局”,下辖“官监造”、“官监门”、“官药”、“药成分之内外”等七个管理“局”。连药材的出售,也“各有监官”,不可不谓细致。但沈括说,“祖宗初制,可谓仁亦”,后来“弊出百端”,难以想象。 南宋的“惠民和剂局”,对“弊出百端”不知是否有所改变,但机构是变了,下置“五局”,巾子巷内是“惠民北局”。明《西湖游览志》选载的南宋咸淳《临安志》示意图上,“惠民北局”标注在巾子巷的东段,接近大街。这种朝廷统筹统抓的医药体系,元、明两朝继续承继,也就有“惠民巷”的名了。 明《万历府志》称惠民巷为“今塞”,也就是往西不能走通。这话要从南宋说起,《梦粱录》写得比较清楚:“青湖河:西自府治前净因桥,……由楼店务桥至运司桥转东,……与三桥水相合,南至……普济桥水相合”。“净因桥”,原址在西河坊街的旧仁和署口,南宋的临安府衙门就在桥北;楼店务,旅馆业管理处,原址在西河坊街的劳动路口;运司,原址在劳动路的三桥址直街口。“青湖河”的这一条水流,就这么沿如今的西河坊街东流,转北,往东,再向南,流向现在的惠民路西口,拐东。《万历府志》称“今塞”,也就是河道淤塞,洼地一片。 南宋至清七百余年,杭城坊巷、河流的走势,大致没变。 “国民公所”风波 1913年的杭城地图 民国初起,万象更新。当湖滨的旗营正在建设大马路时,惠民巷也在改变。首先,行宫的泊船处更窄得像一条流水了,这流水在“杭嘉湖道署”与“塘工局”的南面,延伸了一条新河道,过后市街,到如今的中山中路,戛然而止。 看当时地图,戛然而止的河流,应该有涵洞过中山中路的,由此进了“市河”,也就是现在的光复路。否则,无须如此大动干戈的挖河东引。确实,民国初的杭州,市政建设的力度很大,也具备科学发展的眼光。此流水的东引,浣纱河南段就“盘活”了。 在行宫内,这时也出现了两个机构:一个是“督军守卫队”;另一个是大门开在“三桥址直街”的“太平局”。1913年的杭城地图上,“杭嘉湖道署”与“塘工局”也改成省“警察厅”了。当年显赫一时的警察厅长夏超,与外来“督军”们的钩心斗角,在此处也一度被文人炒得沸沸扬扬。 1913年10月的《申报》,说行宫又成“国民公所”了,说得白点,就是一个社会办公场所。那是一个天下攘攘,谁都不买谁的账,只有枪杆子是老大的年代。“国民公所”中被《申报》称为“某党”的群体,正是令袁世凯头痛的反对派。《申报》载:这些“某党”,对“各界借开会议者,一次必索招待费若干元,舆论啧有烦言”。当然,这些说法都是“枪杆子”们的统一口径,也是“警察厅长夏君”要将“某党”赶出“国民公所”的舆论宣传。 以下是那年10月12日的《申报》引用的“警察厅”说法:“以(国民公所)如此极大建筑,坐令荒闭,殊为可惜,不若改组特别商场,将城内沿街杂货摊肆一律迁入其中”,同时,“为招徕生意,引人游观起见,准设影戏、大书、评话、隔壁戏及江湖卖技医卜星相等类,以资陪衬”。并“略征警捐,可谓一举两得。业已具呈省长核准,令行各局区克期开办”。 此后,《申报》又说道:“本城国民公所房屋宽敞,地处繁盛,长此锁闭不用,易于坍塌,未免可惜,本厅现将此处转做市场”。可见,“国民公所”中的“某党”,当时已被警厅强行驱走。于是,警厅(其实,这“厅”最大号令地域,也只有省城)“限令全城各种摊肆于布告日起至本月十八日止,一律移入,凡鱼肉蔬菜等食物,仍照常摆设小菜场,以资分别。并饬各署区辖境内摊户,责成岗警督促迁移,违即禁其营业云”。 这也是杭城早于湖滨“江北市场”的最大“特别商场”,“拟仿照上海邑庙、苏州玄妙观成例”。这一个涉及面极大的“定期搬入”的强制行动,由警厅下达,也由警察执行,得益者也是警厅。“抓创收”一旦拉开帷幕,警察劲道十足。 据1913年10月21日《申报》报道,警厅在执行中出“烂污”了。因为有的“承办员司,手续不完,草率通令”,又只限定了摊贩们“一星期”的日子,“国民公所”内也没有事先的区域划定。先进入的“各货摊早已星罗棋布”,后进入的摊贩“无地可容,以致大哗”。 这一天“午后一时”,摊贩“聚集数百人,在城隍山某茶寮(馆)协谋对付,被岗警干涉,众情愈愤,纷纷拥入商务总会,吁请维持,该会职员恐人多滋事,电请警厅弹压”。其实,摊贩们明白,不让自由设摊的是警厅,他们兴师动众的到商会“上访”,也是“柿子挑软的捏”了。警厅“立派督察长计君带队驰往”,还好,督察长是个明白人,没有下令镇压,是“抚慰诸摊户照常营业,静候官厅设法,众始相率退散”。于是,警察厅长夏超只得“电令各分署对于各街未移摊肆暂缓干涉,另订妥章云”。 “国民公所”后来如何,风吹雁过,不再提及。能看得出的是,当时对社会的稳定,还是重视的。 一度的“行宫前” 民国十四年(1925年)三月初版发行的《袖珍杭州西湖图》部分 1930年的杭城地图上,惠民巷南侧的河流,又从中山中路萎缩到了后市街西。曾经的行宫泊船处,也许水深河宽,难以淤塞,但在地图上是更狭了。好在河水与浣纱河南段,还是连接。 “生在苏州,着在杭州,吃在广州,死在徽州”,1934年的《新杭州导游》,戏称杭人的亮点是穿戴。不过,这《导游》手册对杭城的市政建设也给了骄傲的列举:“柏油马路”一共二十七条,“碎石路”一共三十九条。惠民巷不在其中。 抗战胜利,欢天喜地,但惠民巷西的河段却欢喜不起来。从1946年的地图看,此河已被填埋,成了道路,但并没有被标为“惠民路”。同时填埋的,还有市河,不过,也没有被标为以抗战胜利命名的“光复路”。为啥填埋?因为八年沦陷,杭城的不少河流都成了垃圾倾倒处。1945年,市府也动用日本战俘对河流进行过疏浚,但惠民巷以西的河段,与市河一样,断流太久,只得填埋。 于是,中山中路到定安路,东西贯通,如今惠民路的走向形成了。路东段南侧的“警察厅”,也改名成了“公安局”,方志显示,改名是在1946年6月27日。路北的“行宫”二字,依然显赫地标注在1946年的地图上,可见,“特别商场”没有延续。当然,此地是否还有“文保”意识的缘故?无文字佐证。 上海商务印书馆1929年出版《实测杭州西湖图》局部 1946年3月21日《东南日报》消息显示,“行宫”是空置的:“省教育厅前据省立体育场答,请将行宫前广场拨作该场,当经转请省政府核示,兹已奉复示照准,教厅已转令体育场知照”。这文字说明,当时的城南,需要一块民众的体育场所,省政府已核准拨给了“行宫前广场”。不过,这“广场”是指“行宫”内被废弃的殿堂前的空地?还是整个“行宫”前的那块被填埋的泊船处?不详。但那一路的地名,当时还真被叫作“行宫前”。 见过一张1949年10月的照片,题名“行宫前派出所”。照片上3名女警,12名男警,穿解放军棉制服。据说当年部队的供给,除了单的,只有棉的。十七年前,老友任为新对当年的派出所所长李辛的采访中写道:行宫前派出所就在如今商业厅地块,有八间破房,15个民警“连吃带住带办公”。房子的“墙壁斑驳陆离,这从照片上都看得出来”。“行宫前派出所”管辖鼓楼到开元路地域,包括中山中路在内的“当时杭州最繁华的地段”。 惠民街往事 “行宫前”改名“惠民街”是上世纪五十年代。老杭州好说“东西为街,南北是路”,按此说法,称“惠民街”没错。但“街”应该有“市”,也就是商家、店铺,最初的“惠民街”却不具备这些。 惠民街东口的南侧,是一家“盐业银行”,铸铁花格门,一座德式三层圆顶洋楼。从这沿街西走,一路高墙,民国的“公安局”地块已成上城区政府了,从资料看,也叫过“中城区政府”。街北的民居,黑瓦高墙,有一个墙门挂块不大的匾:“胡开培牙医”。胡开培是我表哥的好友,我第一年在东北农村分红100多块,我要父亲去胡家配一副义齿。那时我父亲的牙齿所剩无几,大半靠牙床咀嚼。 从胡开培家往西,穿过后市街,当年“行宫”的南侧地块,是商业厅。围墙很长,不高,露出三层楼房的歇山顶飞檐翘角,传统大气。我进去过,楼梯宽敞,朱红地板,在那个时代,能与延安南路的老省人民大会堂媲美。商业厅的西面是火药局弄,墙门为多,极少浅屋。 1964年,当年“行宫”的泊船处,建起一座四层平顶楼。楼房一正一副,灰墙白壁,大窗明亮,这在当年的杭城中,极少见的。与西边十三湾巷的老屋相比,更是鹤立鸡群。这大楼就是现在“新世纪外国语学校”,当年的“清河初级中学”。 这一年也是新中国第一次生育高峰带来的“小升初”难关。在抗战前线当过国军战地服务团的队副的父亲,忧心忡忡,他担心他的“反革命”历史会影响我进入初中。当“清河初中”的录取通知书寄达时,父亲大喜:是行宫前的那座新大楼哎! 后来我每天去这一条仍被老人称作“行宫前”的路,从西河坊街东走,拐进西公廨,穿过东公廨,到定安路口的市公安局大门时,路豁然开阔,人也是为之一振的。是的,穿过定安路就是惠民街,学校到了,我会生出一种庄重。那时,从清波门来的菜农,挑了菜担,也好走这一路,去定安路菜场。他们歇脚时,我和苏同学好学雷锋,总替他们挑一阵。苏同学比我个子高,菜担到他肩上,跌跌撞撞。我挑惯了一分钱一担的自来水,从容得很。 当年的省商业厅,如今的省商业集团 有一天走到商业厅,看见不少人围了绿邮筒,恐慌莫名。我进去一看,邮筒正面贴了一张白纸黑字的“反标”,字迹稚嫩。那是“文革”刚开始的六月的头几天,现在想来,应该是大人借了孩子的手,对“运动”的抵触。这也让朦朦胧胧的我,身子冷了一个上午。 “惠民街”不知何时改名了“惠民路”,蔽天遮日的行道树也已不是当年的法国梧桐,“商业厅”老楼没了,新大楼叫“商业集团”。路西段的两侧有鳞次栉比的店家,母校围墙上那一排商铺是80年代“全民经商”时破墙开的,最早一爿“鲞”飘半街的南货店,已经消失。如今有九年店史的小有名气的“福缘居”饭庄,也是清河学弟开的。 清河初中旧影 多少个六月过去了,梅雨总是淅沥,那几天我在筹备初中毕业五十周年同学会,班主任黄恃慈发来短信:惠民路要改造,母校要拆迁,去合个影吧。这一天,阴雨骤停,云散日朗,我们似乎又回到了少年,曾经的女同桌和我大胆地唱了老狼的歌。 母校前合影 五十年了啊,“转眼就各奔东西”的我们,在好奇的小学弟们关注下,在每一扇窗户泛出朝阳似的夕阳中,簇拥着班主任,与母校,与即将变迁的惠民路,留下了瞬间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