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早,没有座机,没有手机,老师联系家长,就靠两条腿上门跑。这是学生顶慌的,慌啥西?怕老师“告消乏”,这也是孬学生绝对的“家访”内容之一。“消乏”为什么要“告”?为什么会“告”出这么大的“顶慌”? 你就看看老师这时的脸面孔吧,一副“无可奈何”的样子,也往往在无关痛痒的优点提几条以后,最后说出的“重点”,是一连串的,比优点多得多的劣点。那叫“鱼藏剑”啊!好历史的,好做“大王”的,“政治”课3分以下的,一般都会被老师这样告之:“某某某家长啊,你们伢儿,我也是没有办法来告诉你的……”这还不够,老师还会说:“敲(打)么,最好不要敲他”。痛苦啊,这话简直是在提醒家长么! 老师都这么说了,做家长的哪里还会那样雅致,那样从容不迫、文质彬彬,那样温良恭谨让?于是,老师前脚刚走,“再会”声才落,粗手大脚的老子就一把拖过儿子了,“砰”!房门先关上。那意思就是,整一个墙门内的左邻右居,想讨保、想说情,“谢绝入内”。鸡毛掸帚、竹丝伙箫(吹火筒)、巴掌拳头,没等开打,杀猪的声音就响彻上空了:“哇呀呀,我下卯子一定改正了……” 这一番调教以后的伢儿,成“熊猫眼”的也有。当然,效果也是出奇的好。在老师面前,起码有半个学期的低眉顺眼。当然,宠得王孙一样的子女也是有的,但杭州老话是这么说的:“宠子不发,发子不宠”。“发”,不仅仅指“财”,还有“达”,德财兼备。后来革命了,叫“德才兼备”了,老师也不敢上门得罪孬学生了。 “告消乏”一词真能配得上如此的威慑?先读一段话本《警世通言》,第七卷,说南宋临安(杭州),高宗皇帝的小舅子吴郡王的府上,有一使女新荷,大姑娘。也就是不经意间,突然有了“眉低眼慢,乳大腹高”。经过勘问,新荷方才招认,她和灵隐寺的和尚有一腿了。 和尚不知是否真有过亲近,反正祸祟是惹上了,官司也吃了,新荷也被赶出郡王府了。做爹娘的见新荷在家也是没心没肺,再三追问,方晓得与新荷交好的不是倒霉的和尚,而是郡王府的大管家钱原。那钱原曾与新荷发誓:将来伢儿产出,由钱原供养新荷一家。新荷的爹娘满心欢喜,去寻钱原,却被钱原挡在府门外面,大骂一顿:“老贱才!自家女儿偷了和尚,官司也问结了,却说恁般鬼话来图懒人!你欠了女儿的身价钱,没处措办时,好言好语,告个消乏,或者可怜你的,一两贯钱助你也不见得(也有可能)。” 先不说管家钱原的可恨,注意这一个“消乏”: 哪怕你有天大的不是,“告个消乏”,或者也是“可怜你的”。可见,“告消乏”是一个很折身份的乞求。不过,还须注意:钱原嘴里的“消乏”,完全是金钱与物质的短缺,这是本意。与前文所说的老师“告消乏”,有质的区别。 后来的元曲《折桂令》,也用了“告消乏”的这层意思:“倚篷窗无语嗟呀,七件儿全无,做甚么人家?柴似灵芝,油如甘露,米若丹砂。酱瓮儿才梦撒,盐瓶儿又告消乏。茶也无多,醋也无多。七件事尚且艰难,怎生教我折桂攀花?” 当然,语言并不是一成不变的,到了清康熙年间,“告消乏”又有新意了。杭州人洪昇的《长生殿》剧本,就是一个例子。该剧第四十二出《驿备》,说到唐玄宗做了太上皇,御驾亲临马嵬,为杨贵妃改葬,重建坟茔。要重建,当然要将草草埋葬的贵妃再次挖了出来。驿丞恐怕杨贵妃玉体横露,被土工窥见,要求地方另选女工四百。 这一要求,因工程催办紧急,急死了地保里正。其中驿丞验明女工真身一段,虽是虚拟,倒也插科打诨,嬉笑怒骂,诙谐百出。最后,众人合唱:“田舍业桑麻,惯见弄泥沙。小心齐用力,怎敢告消乏。” 听听,这一“告消乏”,与现在的杭州话,意思完全相同了,指的就是精神层面上的能力。不过,女工们的“怎敢告消乏”,是吃不消“告消乏”。老师上门的“告消乏”,是自折身价的“告消乏”。这一折身价,不要说家长、官长,就是天都可怜见的。可见,老师上门“告消乏”,对于家长来说,无论如何是不能轻视的。 “告消乏”一词,如今在老杭州人的口中,偶尔还能听到,但逐渐消亡是肯定的。当然,普通话的普及是最大原因,但是,有着上千年文化延续的老杭州话中,此类“楚辞汉赋”般的典故太浓,不能被后来人理解,也是老杭州话走向消亡的一个主要因素。 ☞进入论坛讨论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