杭帮菜名称 初到杭州,不知何处觅正宗杭食。听人说起知味观,便找了个时间去见识。我去的是仁和路的老店,店很大,一溜儿橱窗摆开都是吃的,热气腾腾,猫耳朵、片儿川、馄饨、小笼包、熏鱼块等等,林林总总,各式各样,半自助消费模式,先是拿钱买印有各种面值的票,再拿着票到橱窗选食,选好食以票支付,支付后便可端着食物到用餐区。饭后,没用完的票可以到售票处换回钱。 居杭十多年,到知味观的次数,十个指头数不满。因在于我不大喜欢吃小吃,我喜欢饕餮的感觉。但每回路过,都能看到排着长队的食客。知味观的小吃,除了熏鱼,其他我已经没有什么印象。熏鱼微酸微甜,酸甜相间,熏得恰到好处,面黄肉松,不干不湿,燥润相间,下酒甚棒。知味观给我印象最深刻的,还得数门口那八个字:“知味停车,闻香下马”。就这副类似对子的广告,令我好长一段时间,误以为知味观在南宋杭城已有。后来才知道,这店创于1913年。 杭帮菜博物馆内的“满汉全席”再现清代杭州将军府的酬酢筵式 杭州的饮食文化,除了精、细的追求令人赞叹之外,其美妙之处还在于每道菜都有着浓郁的地方文化味。龙井虾仁、西湖醋鱼、东坡肉、葱包桧等自不必说,则如宋嫂鱼羹,一见名字就使人联想到宋代。迄今并未见到南宋时有这道菜的记载,但在传说故事中,这是得到宋高宗赵构高度赞美的菜。话说回来,南宋人周密《癸辛杂识》别集卷上里倒是提到了“李婆婆鱼羹”,清人俞樾曾感叹道:“今人止知宋嫂鱼羹,李婆鱼羹则知者鲜矣!”杭州人之爱吃鱼羹,南宋已经十分普遍,吴自牧《梦粱录》提到的还有鱼辣羹、耍鱼辣羹、撺鲈鱼清羹等诸色鱼羹。 于国人而言,即使没有到过杭州,几乎也都听说过:“山外青山楼外楼,西湖歌舞几时休。暖风熏得游人醉,直把杭州作汴州。”这座城市对生活品质的追求,历史悠久,并在相当长一段历史时期中,给人几近奢靡的印象。马可·波罗的惊讶,并不足为奇。杭州人之爱吃鱼,其习由来已久。《史记》就有越地之民“饭稻羹鱼”的记载。南宋时期,杭州的饮食文化已相当发达。仅水产一类,《梦粱录》里出现的品名已逾百数。在杭州,不仅宴会菜、粗茶淡饭菜里有水产食材,连点心、面食里都有。点心如虾鱼包儿、江鱼包儿、蟹肉包儿、江鱼夹儿、鱼肉馒头、蟹肉馒头等,面食店里则有子料浇虾蚤面、鱼桐皮面、三鲜棋子、虾蚤棋子、虾鱼棋子、耍鱼面等。南宋定都杭州,北方人口大量涌入,因此,杭州的饮食文化又多了一道特别爱吃面的风景,佐面之水产食材令北来食客,大为惊奇。 杭州人对水产的吃法也极尽精细,对于鱼的各部件都能发明出恰到好处的吃法,如燥子沙鱼丝儿、清供沙鱼拂儿、清汁鳗鳔、鳗丝、银鱼脯、紫鱼螟脯丝、鱼鳔二色脍、虾鱼肚儿羹、鱼头酱等。杭州人历来喜欢吃鱼,除了地域生态水系众多之故,也许还和另一件事情有关。杭州自五代吴越国起,就被称为“东南佛国”。李渔的吃鱼观,或许可为杭州人之爱吃鱼作一注脚:“鱼与禽兽之生死,同是一命,觉鱼之供人刀俎,似较他物为稍宜。何也?水族难竭而易繁。胎生卵生之物,少则一母数子,多亦数十子而止矣。鱼之为种也似粟,千斯仓而万斯箱,皆于一腹焉寄之。苟无沙汰之人,则此千斯仓而万斯箱者生生不已,又变而为恒河沙数。至恒河沙数之一变再变,以至千百变,竟无一物可以喻之,不几充塞江河而为陆地,舟楫之往来能无恙乎?故渔人之取鱼虾,与樵人之伐草木,皆取所当取,伐所不得不伐者也。我辈食鱼虾之罪,较食他物为稍轻。兹为约法数章,虽难比乎祥刑,亦稍差于酷吏。”(《闲情偶寄·饮馔部》) 在南宋杭州,同一样食材,吃法也是极尽心思。以《梦粱录》所载为据,仅蟹的吃法就有枨醋赤蟹、蟹辣羹、糊齑蟹、蝤蛑辣羹、枨酿蟹、五味酒酱蟹、酒泼蟹等。可见南宋杭州人有多么馋了。梁实秋说过一句话:“文化发展到相当程度,人才知道馋。”南宋文化之发达,今人已有共识。吃蟹一法,即可作为窥南宋文化之豹的那一斑。但是话说回来,这样的吃蟹法,我觉得实在算不得会吃蟹。吃蟹,我认同李渔的观点:“世间好物,利在孤行。蟹之鲜而肥,甘而腻,白似玉而黄似金,已造色香味三者之至极,更无一物可以上之。和以他味者,犹之以爝火助日,掬水益河,冀其有裨也,不亦难乎?凡食蟹者,只合全其故体,蒸而熟之,贮以冰盘,列之几上,听客自取自食。剖一筐,食一筐,断一螯,食一螯,则气与味纤毫不漏。出于蟹之躯壳者,即入于人之口腹,饮食之三昧,再有深入于此者哉?”杭州历史上的美食家,李渔算是比较有名的,他的吃虾观,尽管乃其一家之言,却有着普遍意义,说出了虾在杭州人餐桌上的地位:“笋为蔬食之必需,虾为荤食之必需,皆犹甘草之于药也。” 同为杭州史上有名的美食家,清人袁枚《随园食单》中,也专门分章节谈到了水产菜,其中“海鲜单”有9道,“江鲜单”有6道,“水族有鳞单”有17道,“水族无鳞单”有26道。《民国杭州饮食》一书,以杭州名菜谱中所载的36道杭州名菜为样本,按原料品种分类,水产菜也有12道,占了三分之一。 综合史料来看,《马可·波罗游记》上所讲的,只是杭州人之爱吃水产的一个小小的侧面。但因其用语夸张,遂使人以为那就是元初杭州人喜欢吃鱼的鼎盛之貌。《马可·波罗游记》所言及,也仅止于杭州当时的活水产交易。实际上,杭州的非活水产在当时也十分丰富,《梦粱录》卷十六载:“城内外鲞铺,不下一二百余家,皆就此上行合摭。 《马可·波罗游记》所讲的杭州,在当时虽然已改朝换代,但受到的损伤十分有限,仍然是最繁华富庶的城市。南宋杭州食材之丰沛,与大运河密不可分。元初的杭州,物流之发达,依然也跟大运河密切相关。杭州城内外,河道密布,城外交通主要依赖两条运河,即浙东运河和浙西运河。 沿着浙东运河,可达宁波,入海。据《嘉泰会稽志》卷十二载,浙东运河在萧山境内可通二百石舟,山阴县境内可通五百石舟,上虞县境内可通二百石舟,姚江可通五百石舟。因而,诸如印度等地的货物,通过海上运输到浙东,再循浙东运河转运至杭州,十分便利。南宋末年葛灃的《钱塘赋》就叙说了城南码头货物交汇的繁盛景象:“江帆海舶,蜀商闽贾。水浮陆趋,联樯接武。红尘四合,骈至丛贮。” 浙西运河又称江南运河,指杭州至镇江入长江一段,全长八百余里。由于浙西运河畅通无阻,因此人们可以很方便地达到江淮、两湖及四川等地。公元1170年,陆游入蜀赴任夔州通判,即是走的这一路线,由城北出发,历经临平、崇德、石门、秀州、吴江、平江、无锡、常州、丹阳至镇江,然后换乘江船,沿长江溯流而上,经瓜洲、建康、池州、黄州、归州、巴东等地而到夔州。浙西运河还有条副线,即银林运河,从杭州城北走下塘河线到湖州,入太湖,出溧阳,过江宁、到芜湖,接长江。据《景定建康志》卷十六所言,即使在春冬季节,这条运河也能通二百石的船。杭州的交通之发达,莫不如吴自牧所言:“杭城辐辏之地,下塘、官塘、中塘三处船只,及航船、鱼舟、钓艇之类,每日往返,曾无虚日。” 倘若马可·波罗真的到过杭州,那么当年他所走的水路,应该是上塘河,也就是当时的官塘。元朝末年,下塘成为大运河主道,也就是当今杭州被列入中国大运河世界文化遗产的河段。马可·波罗走上塘河入杭州城,也许还经过了德胜坝。德胜坝现在已经变成了住宅区,只有其背面的富义仓依然存在。但元代尚无富义仓。富义仓的建造,离《马可·波罗游记》所述的时间还要差大约600年。我曾不止一次,萌生在富义仓大摆筵席的念头。但终究只能是想象,这点我还是有自知之明。毕竟那已经是中国大运河世界遗产点,不适合那么折腾。 我曾于富义仓边上的楼房里住过两年,楼下就是胜利河美食街。杭城朋友相聚或招待外地来的朋友,美食街上的餐馆便成为近水楼台。夏秋天气晴好的日子,我们会请店家将桌子搬到胜利河边,有时候干脆连凳子也不需要,就坐在岸边的宽阔的石栏上,与其说那是石栏,倒不如说是石长凳更贴切。因为那矮矮的横截面宽阔的造型,仿佛就是为在河边大快朵颐的文人雅士所预备。彼时,种种江南水乡的情韵,都随着酒气和豪情无限升腾。与胜利河美食街相距不远的大兜路美食街,也曾是我等饕客的主战场。两处美食街呈八字展开,富义仓几乎就在正中的连接点的位置。胜利河美食街依临胜利河,大兜路美食街依临运河主道,在运河的东岸。大兜路美食街正西,与之隔运河相望的信义坊,曾经也是一条美食街,尤其是西端的海鲜大排档,通宵达旦营业,曾是杭城饕客们奋战第三场酒局之处。 十分钟脚程的半径里,就有三家美食街,这不过是杭城饮食文化昌盛的一个缩影。如今杭城,东西南北中各区域,美食街已不是个新鲜词。运河两岸,也并非只胜利河、大兜路两处美食街。小河直街,拱宸桥东运河上街、桥西历史文化街区,都可见饕客挥汗如雨,菜系也天南地北,五花八门。 南宋俞国宝曾写下“一春长费买花钱,日日醉湖边”之句,繁盛的饮食文化中自古便有酒的身影。如今,这座被誉为美食天堂的城市,依然是日落西山便开始摇晃,醉意熏腾。只是,恐怕已难再有马可·波罗式的惊叹,因为,所有的一切,人们已经习以为常。 进入论坛讨论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