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到“七七事变”纪念日,但总觉得我们一直在记忆仇恨,却没有记住历史。感谢花猫老师,他用严谨而富情感的笔触,让我们了解了七十多年前发生在萧山坎山、衙前那悲壮的一幕。如果人死后确有灵魂,那来自广西的“第八支队”在萧然山野留下的亡魂或许能得到一丝安慰…… “龛山大捷”,那是沙地曾经的荣光 明《倭寇图卷》(部分)明《倭寇图卷》(部分) 很多年以前,萧山东部的王爬山是一列钟灵毓秀的小山脉,乃沙地最形胜之处,主峰高298米。《越绝书》:“勾践航三百石,长于此山下,负卒而渡故名”。王爬山古时临江濒海,曾是重要港口,春秋时期,越王在此筑防坞对抗吴军,山也叫航坞山。因山形像一座神龛,又名龛山,山西边的南沙第一名镇,得名龛山镇。 龛山历史上是抗击倭寇的海防要地,龛山中街至今仍有一个叫“营房口”的地方,据说曾经是戚继光的兵营。民国3年《萧山县志》:“吴越钱武肃王屯兵于此“。《浙江通志》记载,明洪武元年,龛山山脉北面的烟墩山(曾经是伸入钱塘江的一座小山),山上设一烽堠(瞭望台),遇敌情,燃烽烟为号。 明初倭寇猖獗,太祖皇帝派骠骑大将军常遇春总督浙江军队,龛山是一个八面威风的要塞。《萧山县志》记载:明嘉靖三十五年六月(1556)总督胡宗宪,总兵汤克宽在龛山抗倭,取得过一战歼灭倭寇5百余的“龛山大捷”。那是龛山曾经有过的慷慨英勇!胡宗宪的军师徐渭,就是那个狷介狂放的才子徐文长,在龛山留诗《龛山凯歌五首》,后又作一首《丙辰八月十七日与肖甫侍师季长沙公阅龛山战》(嘉靖三十五年,1556年),颂的就是“龛山大捷”。 因了地名中“龛”字有封建迷信之嫌,“龛”与“坎”谐音,龛山镇在“四清运动”时改名坎山镇。 沙地,曾经有过这样的悲惨和苦难!祖父是一个手艺精湛的篾匠,在萧山沙地区的草荡(水泊湿地之意,钱塘江古河道)边缘,一个叫凉亭下的地方开一间竹器店。祖母回忆,祖父死于瘟疫,“上吐下泻,口吐红痰”。祖母从此守寡,那一年,姑妈8岁,父亲4岁。1940年前后,沙地到底发生了什么?笔者在文史堆里寻踪发现:那不是一场天灾,而是兵祸!家庭的悲剧,是沙地的缩影,是钱塘江两岸的缩影,当时整个国家处于危难。 1937年8月,日军在淞沪会战中首次使用了毒气。萧山沙地区是浙江最早遭受日军生物、化学武器袭击的地区。1939年6月7日,民国《萧山日报》报道《敌机投下白色絮状物头蓬靖江乡民中毒发生上吐下泻四肢麻木等症》:“本月7日,敌机在头蓬、南阳等乡,投下白色絮状物。兹经记者在头蓬、靖江、南阳等乡探询,据云,自此白色絮状物落下江后,有被触及眼珠者,不久,眼球即行红肿,旋达头部,其人即入昏迷状态。毒物落水后,有人饮之,即发生上吐下泄之症,并有四肢麻木抽搐等状。自此项絮状物发于水中时,即变为鱼鳞状之物浮于水面,翌日,可变为黏液体,仍浮在水面云。”6月8日,日军飞机轰炸赭山,在赭山、龛山等地投掷毒气弹。6月13日,日军在义盛、靖江乡上投下细菌弹。7月3日《绍兴新闻》记载日机在瓜沥一带又投下大量白色毒物。整个1940年前后,萧山全县疫病流行,《时疫杀人》一文记载:“疫势更猛,最普遍之病象者为上吐下泻,乃疟疾等症。更可奇者,凡犯疟疾者,皆口吐红痰,因之死亡相继……如霍乱、疟疾、伤寒等症,蔓延最烈,因此丧生者,亦日有闻。市上各医生,门厅如市。” 最新资料显示,侵华战争时期日军曾生产746万发毒气弹,有芥子气、路易氏气、光气、二苯基砷、氢氰砷、二苯基乙酮、苯氯乙酮和三氰化砷八种标准毒气,瓦斯部队是侵华日军的常设兵种,遇到顽强抵抗,就由瓦斯部队施放毒气,是以日军攻无不克。除了化学武器,日军在浙江实施了惨绝人寰的生物战,混杂使用多种细菌,包括鼠疫、伤寒、霍乱、痢疾、白喉、炭疽等,曾造成大规模疫病蔓延流行。浙江全省超过6万平民死于生化袭击。 钱塘江战役
“二十九年的初春,敌人乘着漫天大雪,我军警戒疏忽的时候,偷渡钱塘江南岸,占领萧山附近的桥头堡阵地。并继续前进,停止于临浦、义桥之线,作为他日后进展的基点。”(摘自黄绍竑《五十回忆》第二十章。)
日军发动“钱塘江战役”确切时间是1940年(民国二十九年)1月22日凌晨,土桥师团第86真田联队千余人身穿白衣,在大雪之夜偷渡钱塘江。次日,日寇攻击前进,南侵临浦、尖山,西犯义桥,东击衙前、龛山,大量使用毒气弹,国民党军队伤亡惨重,萧山成了浙东抗日的前沿。 惨烈的“龛山会战” 1940年2月17日,日军与中国军队在龛山、衙前一带展开激战,史称“龛山会战”或“凤凰山守卫战”。 民国以前,萧山、绍兴地区是典型的水乡,湖泊密布河汊纵横,龛山山脉是萧绍平原的天然屏障。凤凰山是龛山山脉西南角的一座小山头,当时驻守龛山一带的军队是浙江省国民抗敌自卫团第八支队,大约有4千多人。由绍兴地方部队组成的第五支队,余姚地方部队组成的第六支队奉命前来增援,龛山周围的中国军队一度达1万多人。日军向龛山发起狂攻,用大炮轰炸、铁甲车轮番冲锋,抗敌自卫团死伤惨重。2月19日,传说有另一路日军乘船从绍兴安昌赶来,正在如意寺登陆。这让守军以为日军已经从另一处渡过钱塘江,正在进犯绍兴,“龛山会战”在他们心中顿时失去了意义,军心开始动摇,自卫团阵脚大乱。第五、第六支队撤出战斗,第八支队被打散,千余士兵战死。凤凰山弹丸之地,血流成河,尸横遍野! 2017年6月7日,笔者来到位于河上镇凤坞村“萧山抗日战争纪念馆”找寻第八支队的线索,义务管理员董维正老先生打开大门。在琳琅满目的墙上,悬挂着三幅日军攻打龛山的照片,侵略者呈仰攻的姿态,照片或者是日军的随军记者所摄。纪念馆建成不久,年轻的馆长周寅先生在微信中说:三年多的心血,时间、金钱、精力,已无法估计。面对沉痛的历史,后来者在搜寻散轶的历史证物,用事实展览战争的残酷和侵略者的罪恶。 浙江省国民抗敌自卫团第八支队是何方神圣? 国民党中央军事委员会在1938年初颁布了《国民自卫团组织法》,规定战区成立“国民抗敌自卫团”,《黄绍竑回忆录》有讲述:“浙江沦陷得早,所以这个组织成立得也早。我兼总司令,宜铁吾兼副总司令,后来又加派俞济时为副总司令,张谞文当参谋长,石楚生当秘书长,傅扬诚当参谋处长,杨长鑫当工程处长,孙宾当军法处长,杨义当总务处长,谭计全当政训处长,魏思统当经理处长。这个机关设在金华的成美中学里面,其所隶的部队,则编为八个支队。第一支队司令赵文龙(省会警察队改编),第二支队司令王梦、韩治(由各社训总队改编),第三支队司令黄权(由带来之卫士营改编),第四支队司令徐国远(新编),第五支队司令郑器光(绍兴地方部队改编),第六支队司令徐志余(余姚地方部队改编),第七支队司令朱炳熙(内河水警改编),第八支队司令胡运飞(广西部队改编)。”各县还设有大量的民团,不在本文讨论的范畴。 国民党中央军事委员会邮字1971批文同意浙江抗敌自卫团总司令由黄绍竑兼任。从自卫团的构成不难看出,这是一支杂牌军,由广西部队改编的第八支队,是跟随黄绍竑转战多年的广西子弟兵,应该有一定战斗力。浙江省抗敌自卫团初建时有2万人,到1939年鼎盛,兵力达到10万。钱塘江失守以后,抗敌自卫团三个支队在龛山集结,殊死一战试图为自己正名,又以失败收场。龛山不仅是第八支队的滑铁卢,也是浙江省抗敌自卫团的分水岭。“同年五月间,省临时参议会开会的时候,萧山失守的责任问题,就成了那次会议的中心目标。好多人对我提出严重的责问。”钱塘江失守,黄绍竑称之为“萧山事变”。 1940年 日军高原部队突入萧山祗园禅寺“担任守备钱塘江南岸的部队,正是抗敌自卫团的第五支队,仅一个团的兵力,而且后方又没有支援的部队。不要说是地方部队无法守住一个敌人必攻的要点,就是更多一些有力的正规军,也未必就能守住。我感到责任太重,问题太复杂了,于是呈请中央派员协助我整理,结果改编为四个纵队,由黄权,萧冀勉,裘时杰,劳冠英分任纵队司令。旋又改编为暂九军(辖三个师),及一个独立师,归中央直接负责指挥,浙江省国民抗敌自卫团总司令部,亦于三十年冬撤销。”(引自《五十回忆》) 事实上,眼见浙江省抗敌自卫团日益壮大,怕自卫团变成黄绍竑的私人武装,浙江变成广西第二,借钱塘江失守的由头,蒋介石命令第十集团军副总司令俞济时改编浙江省抗敌自卫团。俞济时的确是将才,手起刀落之间,就将国民抗敌自卫团整编成了自己手下的正规军。1942年5月,暂九军参加了“浙赣会战”;会战结束后,赴湖南参加第二次“长沙会战”,陈诚对该军进行整编;1943年2月,参加了“鄂西会战”……他们就这样走远。 “丁村之战”,传说第八支队残余部队在此战殁 丁村人沿着千年古海塘“南沙大堤”而居,这条堤是里畈和沙地的分界线,丁村后来命名为沿塘村。化成禅寺位于沿塘村东南角,凤凰山以西1公里处,南沙大堤南几十米,现在的寺院是在原址新建的。化成禅寺初名三瑞寺,取江南三绝桃、荷、竹祥瑞之意,后来改名为化成禅寺。寺内立着一块石碑,记述该寺有七百多年历史,几经废圮又得以重建。 石碑上还有这样的文字:“抗日战争期间(民国三十二年),有一百三十多名抗日将士,在丁村塘南被日本兵围追堵截,全部躲进化成寺,日本军队用大炮轰炸,所有将士全部阵亡,寺院化为灰烬。” 民国三十二年是1943年,化成禅寺石碑上的年代,是根据一个老人的回忆,用他的年龄推演出来的,年代成疑,石碑上也没有将士战殁在哪月哪日。按《五十回忆》,浙江省抗敌自卫团早于两年前被整编,番号已经撤销。笔者调查得知,在丁村战殁的这支第八支队,大约有一个营,奥妙难懂的广西口音,是“龛山会战”中被打散、负伤的一部分。他们都是黄绍竑的死忠,按黄的口吻:“都是我多年共患难的部下”,又怎会受他人驱使。这一部分士兵没有被俞济时收编进暂编第九军,而是纠集起来,成了半兵半匪的“游杂”部队,隐匿在蛮草丛生的草荡,在广袤的沙地区游击。他们也时常登临龛山这座望乡台,西南望,关山遮隔,家乡在几千里之外,离开经年,那里的山顶长满望子草。 浙江抗战时期,黄绍竑领衔的浙江省政府在金华、丽水之间转战,“萧山事变”以后,国民党萧山县政府流亡南片山区,坐镇县城的是日本侵略者和汪伪政府。当时沙地区完全沦陷,建立了镇乡保甲长制的伪政府。可见第八支队没有增援,没有友军接应。“第八支队是被汉奸出卖的”,一个讲述者这样断言。笔者亲耳听到的故事情节,与丁村周围住民的口述有点出入。已故邻居张永金大爷曾经在第八支队做三个月挑夫,亲历了“丁村之战,按他的口述,“丁村之战”的战况大概这样: 民国三十二年(年代1943根据化成寺石碑)夏末初秋,日军与汪伪政府决定围剿第八支队残部。一队鬼子乘汽艇于赭山美女坝登陆,往草荡施放了几枚毒气弹,把第八支队余部赶到了龛山上。第八支队聚集在山上,伺机往山林更密的萧山南片转移,然后往更南的金华去,他们的带头大佬在那里。那天午后,将士们在树荫下休整,日军设在长山的炮台开始对第八支队藏身的树林密集炮击,炮弹炸得整个山岭颤抖不已。第八支队撤到了西侧的山脚边,然后部队沿着南沙大堤往西运动,一部分在堤南成散兵线搜索前进,那里是些零星的桑园、稻田和大片的坟场。部队加速向牛头山方向前进,遁入那里的山林,他们就逃出升天了。荒坟后的伪装悄悄掀起,露出来黑洞洞的枪口和贼溜溜的眼睛,日军在南沙大堤、堤边的坟场里设下了埋伏。机关枪的声音连珠响起,第八支队的士兵们成片成片地倒下,剩下的130多名将士且战且退,无奈进入化成寺负隅抵抗。日军炮击化成寺,木结构的寺院燃起熊熊大火,不一刻就化成灰烬。战斗不过一个多时辰,黄昏,日军开始“打扫”战场,鬼子们在战场上搜索,碰到穿军服的第八支队将士,不论死伤都拿枪刺在心脏上补刀,残忍的日寇没有人道,他们不留战俘。 张大爷认为自己可能是唯一的幸存者,他挑着担子离大队人马稍远,被流弹击中后装死。端着枪刺的日本兵在他身边一路扎过去,也许是身着便衣没有引起鬼子的注意,他侥幸活下。时间己经过去70多年,丁村之战的目击者已过世多年,流传在周边原住民口中的第八支队事迹有些走样,许多细节已混淆。记忆如同一块风化斑驳的残碑,不少字迹已经模糊、缺损,但凡隔代的口述,只能作为历史的佐证。 遗憾的是,笔者没有找到更详实的文字图片资料。浙江省国民自卫团第八支队除了他们的司令胡运飞,其余没有留下姓名,万能的互联网上也没有他们确凿的消息,他们的事迹仅流传在乡民的口中,在化成寺的那块石碑上留下些印迹。“龛山会战”和“丁村之战”,第八支队一千多将士牺牲,尸体被草率裸葬在龛山周边,血污的征衣裹身,一锹黄土拂面,70多年过去,战殁者的血肉早已化成泥土。牺牲的将士大多来自遥远的广西,其中也裹挟着本地的“壮丁”和“挑夫”,因为是旧军队,没有人为他们树碑立传,他们的灵魂无处安放。明朝的“龛山大捷”被人们津津乐道,被大才子谱写成诗篇,历史由来崇尚成功的英雄,失败者则被尘土淹没。战殁是耻辱的,但是,那些倒下的无名氏,终究为抗日而死,理应被历史铭记。 追忆成殇,忧伤长叹。这也是龛山之殇! 化成寺偏殿后门内的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 2017年6月的一天,笔者又一次走进化成禅寺采访。住持带着笔者走向一座偏殿,打开后门,后院里耸立着两座坟茔,坟前立着墓碑,靠右的那块墓碑上赫然写着:“抗日战争阵亡将士纪念碑”!另一块墓碑是“廿二世化成禅寺堂上传临济宗 善辉、善祥和尚合墓”。
纪念碑立于公元2003年,那其实也是一座合葬墓。上个世纪末,一众启发人开始商量筹资重建化成寺。清理废墟、挖地基的时候,发现了大量骨骸,还有些军人遗物。人们把这些散乱的遗骨遗物聚拢在一起,建造了这座抗日战争阵亡将士墓。请来了附近地藏寺的大和尚,做了一场盛大的法事。和尚造一支大长幡,在化成禅寺周围招魂,把周遭的第八支队孤魂野鬼招进那座大墓里。这是“萧山沦陷”以后60年的事了。每年冬至节,寺院的“居士助念团”,会准时给坟墓添上新土。最是底层的草根,往往有更慈悲的胸怀,有更符合普世价值观的暖心举动。 化成禅寺汪建庆住持的办公桌上,有三张牌位,其中一张“佛力超荐抗日战争阵亡将士往生莲位”。莲位,多么佛教的名字!每年清明节前三天、冬至日后三天,化成禅寺都会做法事,抗战阵亡将士的牌位,与“佛力超荐化成堂上历代大和尚往生莲位”、“佛力超荐化成堂上前亡后化诸大觉灵往生莲位”的牌位供在一起,共同享受香火和顶礼膜拜。化成禅寺是“观世音菩萨圆通道场”,不经意间,也成了供奉抗战将士灵位的庙堂。 万幸将士的部分遗骨,有慈善的居士收殓,坟墓与高徳大僧比邻,在寺院的梵音钟罄声里,愿他们安息! 最后的话 关于战争,应该用巴尔扎克一样大的手笔恣意描写,托尔斯泰一样铺张笔墨---如果我有那个才能的话。小半年来,我一直在寻找第八支队的真相,一篇小文,希望能抛砖引玉,欢迎亲历者、知情者更正和补充。文章部分史料、图片引征自网络。在此谨向萧山抗日战争纪念馆、化成禅寺汪建庆住持、文史工作者及网友鸣谢。 |